◎ 严耕望 唐代中叶以后,读书山林寺院,论学会友,蔚为风尚,及学成乃出应试,以求闻达,而宰相大臣、朝野名师亦多出其中。王昌龄《上李侍郎书》云:昌龄岂不解置身青山,俯饮白水,饱于道义,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..
◎ 严耕望
唐代中叶以后,读书山林寺院,论学会友,蔚为风尚,及学成乃出应试,以求闻达,而宰相大臣、朝野名师亦多出其中。
王昌龄《上李侍郎书》云:昌龄岂不解置身青山,俯饮白水,饱于道义,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哉!亦正此意。又刘得仁《送车涛罢举归山》云:要路知无援,深山必遇师。是科场失意,则期以山中遇师,盖当时一般青年文士习业山林,学成出就科举,如不得意,乃归山林从师习业。
《唐摭言》七《起自苦寒》条,共六事,其中李义琛兄弟及郑朗相公两事述应举,李绛一事与题无关。其他徐尚、韦昭度、王播三事述年少读书情形云:
徐商相公常于中条山万固寺泉入院读书。家庙碑云,随僧洗钵。
韦令公昭度少贫窭,常依左街僧录净光大师,随僧斋粥。净光有人伦之鉴,常器重之。
王播少孤贫,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,随僧斋餐。诸僧厌怠,播至,已饭矣。后二纪,播自重位出镇是邦,因访旧游,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。王播继作二绝句,其二曰:上堂已了各西东,惭愧阇黎饭后钟。二十年来尘扑面,如今始得碧纱笼!
此记苦寒读书至宰相者凡三条,皆在僧寺,且随僧斋餐。当时寺院为寒士聚读之所,亦可想见。
同书一O《海叙不遇》条:
段维年及强仕,殊不知书;一旦自悟其非,闻中条山书生渊薮,因往请益。众以年长,犹未发蒙,不与授经。或曰,以律诗百余篇,俾其讽诵。翌日维悉能强记,诸生异之因授之《孝经》。自是未半载,维博览经籍,下笔成文,于是请下山。咸通乾符中,声名籍甚。
按此条显示士子多读书于山林。中条山既为书生渊薮,有书籍,有教有学;其他名山亦可例推。
颜真卿《泛爱寺重修记》云:予不信佛法,而好居佛寺,喜与学佛者语。人视之若酷信佛法者然,而实不然也。予未仕时,读书讲学恒在福山;邑之寺有类福山者,无有无予迹也。始僦居,则凡海印、万福、天宁诸寺,无有无予迹者。既仕于昆,时授徒于东寺,待客于西寺,则非知予者矣。(《全唐文》三三七)
又《云溪友议》有李绅一条云:李初贫,游无锡惠山寺,累以佛经为文藳,被主藏僧殴打,故终身所憾焉。后之剡川天宫精舍,有老僧,知此客非常,延归本院,经数年而辞赴举。将行,赠以衣钵之资,因喻之曰:郎君身必贵矣,然勿以僧之尤,贻于祸难。及领会稽,僧有犯者,事无巨细,皆至极刑。
按此两事可合并论之。颜公不信佛法,亦居佛寺肄业讲学,则当时风尚本如此,从可知矣。而观李绅事,历居无锡惠山寺、会稽剡川佛寺读书,又居华山读书,绅贫士,必亦寺观也。绅屡为寺僧所厌恶,乃至敲打,恨憾铭骨,而习业屡迁,皆在山寺,不能更改其环境。则读书寺院不但已成风尚,且必寺院有其优良条件,贫士无所不愿,亦不得不寄寓寺院以便习业也。此其六。
唐代士人喜居山林,故名山之区并不寂寥,非如今日士人皆集中都市生活。其中有真隐,有伪隐,有永居,有暂息,今并不取;惟就真正读书习业以取功名为职志者分别列举之。
终南、华山及长安南郊区:《新唐书》一九六《隐逸传序》云:放利之徒假隐自名,以诡禄仕,肩相摩于道,至号嵩、少、终南为仕途捷径。此虽士风不兢,但终南、嵩、少逼近两都,为文士居处之所,则可想见。其在终南有纯以习业为事者。例如韩愈《韦丹墓志铭》:入紫阁山,事从父熊,通五经,登科。山在鄠县东南。《唐诗纪事》二六阎防目:防与薛据在终南山丰德寺读书。 (《全唐文》五六六)李商隐《安平公诗》:送我习业南山阿。(全唐诗八函九册)
白居易《秋霖中遇尹纵之仙游山居》:林下有志士,苦学惜光阴。岁晚千万虑,并入方寸心。白居易挚友王质夫隐居仙游寺,故此寺见于白集,亦见《长恨歌传》。寺在盩厔县之南境,仙游山居者当即其地,是亦终南北麓也。
其在华山习业者,亦得四例如次:《太平广记》二七《唐若山条》:相国李绅字公垂,尝习业于华山。
姚合《送进士田卓入华山》:何物随身去,六经与一琴。辞家计已久,入谷住应深。偶坐僧同室,闲书叶满林。业成须谒帝,无贮白云心。至于长安城,为首都所在,士子所聚自不待言。赴举者既至长安,盖多寄寓寺院,一面作人事活动,一面温习课业以便应试。
《南部新书》乙云:长安举子,自六月已后,落第者不出京,谓之过夏,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,作新文章,谓之夏课。亦有十人五人醵率酒馔,请题目于知己朝达,谓之私试。七月后,授献新课,并于诸州府拔解。
按此条专指落第者为准备下一次应试而言,实亦可视为一般入京谋科第者之共同行径,决不限于落第者。如《摭言》七《升沈后进》条,牛僧孺始举进士入京,先谒韩愈、皇甫湜,并谋所居。二公嘱其于客户坊税一庙院,并设计为之延誉。此为有名之实例也。
唐代科第取士,每年录取不过二三十人,但应试者例近千人。吾人可以想象入闱前后,士子寄寓长安寺院者必以数百计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二四三《窦乂》条,乂借嘉会坊伯父庙院习业。卷四O九《染牡丹花》条,韩愈有疏从子侄自江淮来,遂送街西僧院中,令读书。此皆习业长安寺院也。
习业泰山之例,最佳者为杜甫《八哀诗》。其《哀武功苏渊明诗》云:武功少也孤,徒步客俆袞,读书东岳中,十载考典坟。洒落辞幽人,归来潜京辇。射君东堂策,宗匠集精选。制可题未干,乙科已大阐。(《杜诗详注》卷一六)
观洒落辞幽人之句,知同时读书东堂者尚有他人,盖亦结伴而读。此外如《太平广记》四一七《光化寺》条:袞州徂徕山,寺曰光化,客有习儒业者,坚志栖焉。《新唐书》一六三《孔巢父传》:少力学,隐徂徕山。广德中,李季卿抚江淮,荐为左卫兵曹参军。《旧唐书文苑李白传》: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、韩沔、裴政、张叔明、陶沔等隐于徂徕山时号竹溪六逸。所谓隐,实结伴读书山林。唐代中叶以后,邹、鲁一带为方镇割据,变儒狭为獷戾,故读书之风转衰耳。
世家大族之没落与平民寒士之进用。 实由经学衰微与进士科第之盛所促成。盖魏晋以来之世家大族,由通经致用而形成,亦随经学衰微而没落,政治上人才之登进由经学与荫袭一变为进士科第,世家子弟亦有入山林读书者,当家有藏书,有学塾,自以留读庄宅者为多。世家大族既衰,政治人才惟进士科第一途。进士科第之盛如上所论,促成文学之发达,且因其较有客观之标准,平民寒士可有平等权利自由参加考试,无论孤贫寒微,一经登第,便有进用之望,有数年之间致位卿相者。平民寒士得此诱发,多习进士业者。然彼辈家屋仄陋,不宜习业,势必择山林静境建茅以居,尤贫困者唯寄寓寺院随僧洗钵。故进士科第愈盛,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亦愈炽。
一般文士山居之风尚。 韩愈《复上宰相书》云:士之行道者,不得于朝,则山林而已矣。山林者,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。当时士人不得志于朝,则退入山林。此即崔涂所云失计方期隐(《入蜀赴举秋夜与先生话别》)。
故所居处,非京师及通都大邑,即在山林溪谷。即各级官吏亦就林泉建别墅精舍,藉资游憩。总观唐人诗文、杂记小说,一般文士所交游者除同行友朋外,非达官贵人,即寺观僧道。《全唐诗》四万八千余首中,与山林寺观有关者几占半数,正反映一般文士山居风尚之盛。吴崇《重修开元天宝观记》云:八海之羽人频至,五山之词客如归。
词客而云五山,于此亦得一正解。故其时山林中除寺观外,各级官吏所建之别墅与寒士所建之茅庐甚多,而大家屋、大庄园亦常见载记。然则唐时山林中故颇热闹,非今日冷清之比也。一般文士喜过林泉生活,以助长书生肄业山林之风尚。
摘自 《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》
更新于:14小时前